第一文学城

【齐天阙】第二卷4

第一文学城 2025-08-26 22:04 出处:网络 作者:不吃蛋炒饭编辑:@ybx8
作者:不吃蛋炒饭 2025/07/30发表于第一会所 字数:19303                第四章 进京
作者:不吃蛋炒饭
2025/07/30发表于第一会所
字数:19303

               第四章 进京

  一夜无话。但驿站的寂静之下,是两颗激烈跳动、辗转反侧的心。昨夜那场
风暴般的吻,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彼此的灵魂深处。

  晨光熹微,驿站内已有人声。姜青麟起身,自有沉默干练的侍女垂首侍立,
捧来盥洗之物与亲王服饰。他拒绝了繁复的梳洗,只以清水净面,任由墨黑长发
披散肩后。侍女小心翼翼地将那顶象征亲王尊荣的墨玉蟠龙冠为他束上长发。冠
体由整块深海玄玉雕琢,蟠龙栩栩如生,龙目处镶嵌的星辉玄珠流转着温润却蕴
含磅礴威压的光晕,映衬着他年轻却已棱角分明的脸庞。

  一身素白内衬已着好,侍女正捧起那件玄青色四爪蟒袍。这时,一个清冷的
声音自门外传来,带着一丝极力维持的平静:

  「你们出去吧,我来。」

  门被无声推开。姜芷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宽大的霜白素衣,却难掩那惊心
动魄的曲线——宽大衣衫下,丰腴饱满的酥胸傲然挺立,随着她走近的步伐微微
颤动,勾勒出诱人的弧度,腰肢却是不盈一握,行走间自然摆动,带动臀线划出
令人心驰的饱满线条。昨夜的风暴仿佛已被强行冰封,她面色平静无波,眼神深
邃如古井,只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倦意和眼底深处未散的波澜藏在冰面之下。
她走到侍女身前,无声地接过那件沉甸甸、绣工繁复的蟒袍。

  姜青麟展开双臂,目光沉静而灼热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和昨夜未散
的滚烫余温。姜芷避开他直白的视线,垂眸,动作一丝不苟地为他穿戴。她的手
指修长稳定,抚平肩头细微的褶皱,整理腰间的玉带,将象征亲王威仪的每一个
细节都调整到完美。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擦过他胸膛或臂膀,那触感微凉,却引
得两人气息都有一瞬的凝滞,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灼热。她全程沉默,只专注于
手中的动作,仿佛在进行一项庄重的仪式,唯有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着一丝不平
静。

  最后,她拿起那柄古朴的青冥剑,动作珍重地为他系在腰间玉带之上。玄青
蟒袍、墨玉王冠、悬于腰侧的古剑——此刻的姜青麟,终于褪去了江湖的尘埃,
显露出大齐亲王应有的、令人屏息的威仪,更添了几分昨夜情潮洗礼后的深沉魅
力。

  姜芷退后半步,目光在他身上缓缓扫过,如同审视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她
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

  「姑姑…」姜青麟轻声开口,带着一丝笑意,目光灼灼地锁着她清冷的容颜,
昨夜吻过的红唇近在咫尺,「昨夜…」他故意拉长了语调。

  「噤声。」

  姜芷骤然抬眸,眼神如冰锥般刺来,打断了他的话,试图维持威严。但那清
冷的面容上却难以抑制地飞起两抹极淡的、如同雪地初霞般的红晕,眼底深处掠
过一丝极力压制的羞恼与警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向前一步,距离近
得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她抬手,并非抚摸,而
是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郑重,指尖轻轻拂过他蟒袍的肩部,仿佛拂去最后一粒尘
埃,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嘱托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

  「听着,青麟。马上要进京面圣。收起你所有的心思,给我拿出一个一国亲
王的样子来!」她的指尖停留在他肩上,微微用力,「父王面前,恭敬持重;百
官面前,不卑不亢。尤其城门迎接,众目睽睽之下,更要谨言慎行,持礼尊贤。
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的责任!莫要…再行差踏错。」

  最后一句,带着深意,目光深深地望进他眼底,仿佛在说:小心行事,也
…小心我们的秘密。

  姜青麟看着她眼中那份凝重、深藏的关切和昨夜留下的痕迹,脸上的笑意收
敛,化作沉稳,也回以同样郑重的眼神。他郑重颔首,抬手轻轻覆上她停留在自
己肩头的手背,感受着她瞬间的僵硬和那微凉的细腻:「姑姑放心,青麟明白。
必不负圣恩,不负…您的教诲与…心意。」最后两字,轻若无声,却重若千钧。

  姜芷的手指在他掌下微微一颤,终究没有立刻抽回,任由那滚烫的温度包裹
了片刻。她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担忧与隐
秘的情愫。她终是没再多说,只微微侧身,让开通路,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却少了些冰棱:「去吧。莫让陛下和百官久等。」

  姜青麟深深吸了口气,迈步向外走去。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顿。就在姜芷
以为他要再次出言撩拨而暗自戒备时,他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侧身!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瞬间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带入怀中!另一只手则托住
了她的后颈!在姜芷惊愕睁大的眼眸中,他滚烫的唇,再一次准确地覆上了她微
凉的唇瓣!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却比昨夜更加霸道和充满占有欲!没有试探,没有犹
豫,只有攻城略地般的索取!他撬开她的贝齿,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舌尖纠
缠着她的柔软,仿佛要将她昨夜逃离的仓皇、今晨强装的镇定以及所有的不安与
顾虑都吞噬殆尽。这是一个宣告,一个烙印,一个在踏入风暴前,索要的定心丸。

  姜芷脑中嗡的一声,身体瞬间僵硬,随即被那熟悉而汹涌的洪流席卷。理智
在尖叫着推开他,但身体却在短暂的僵硬后,违背意志地微微发软,甚至在那霸
道而炽热的吻中,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迎合。唇齿间的清
冽与滚烫再次交融,那属于他的、强烈的男性气息让她眩晕。

  这短暂而激烈的吻,在姜芷几乎窒息前结束。

  姜青麟松开她,指腹意犹未尽地擦过她再次变得红肿湿润的唇瓣,目光幽深
如潭,带着餍足与不容置疑的承诺:「等我,姑姑。」

  不待她从这惊涛骇浪般的吻中完全回神,他已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门,挺拔如
松的背影带着前所未有的锐利与沉稳,融入门外明亮的晨光之中。玄青蟒袍的衣
角在门口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

  姜芷站在原地,唇上残留着那霸道灼热的触感和微微的刺痛,气息紊乱,胸
口剧烈起伏,饱满的胸脯在霜色素衣下勾勒出诱人的波浪。脸颊上的红晕再也无
法掩饰,如同盛开的红梅映在雪地上。她抬手,指尖颤抖地抚上自己滚烫肿胀的
唇,那里还清晰地烙印着他的气息与力道。窗外,传来骏马的嘶鸣和他沉稳离去
的脚步声。她听着那声音,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心底涌起的,是羞恼、是
慌乱,却也有一种被强行安抚、被刻下印记后奇异的安心感。

  …

  驿站门口,一匹神骏异常的玄甲龙驹已静候多时。它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四
蹄雪白,覆盖着细密的玄色鳞甲,在阳光下折射出金属般的光泽,正是当年姜青
麟奇袭清国粮道时的坐骑!老马识主,见到姜青麟,它亲昵地打了个响鼻,用硕
大的头颅蹭了蹭他的手臂。

  姜青麟眼中闪过一丝暖意,拍了拍它强健的颈项,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干
净利落,带着久经沙场的悍勇。

  左右,八名身着玄青麟纹灵甲的亲卫已肃然上马。甲胄并非凡铁,隐隐流动
符文光华,胸口护心镜处是简化的麟兽咆哮纹饰。他们身形笔挺如枪,气息沉凝
如山,眼神锐利似电,无声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这是姜青麟真正的核心班底,
百战余生的精锐修士。

  为首的亲卫统领高举一面玄底金边大纛,中央一个遒劲有力的「秦」字,在
晨风中猎猎作响!

  「启程!」一声令下,蹄声雷动,仪仗开拔,卷起烟尘,向着帝国的心脏—
—临淄城,浩荡而去。

  驿站楼上,一扇窗悄然开启。姜芷凭窗而立,霜衣素裹,目光追随着那玄青
王旗和龙驹上挺拔如松的身影。晨风吹动她几缕散落的青丝。她看着那个曾经在
秦王府内笨拙挥剑、在霜华峰顶生死边缘挣扎的小小身影,如今已化作眼前渊渟
岳峙、威势初成的帝国亲王。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清冷的眸底深处掠过,
最终化为一声融于晨风的无声叹息。他,终究是长大了。

  姜芷并未随行,她霜袖微拂,身影已如一道融入晨光的轻烟,悄无声息地从
驿站另一侧门离去。身为大齐长公主、剑宗宗主,她自有专属的、更为低调隐秘
的通道进入皇城。

  …

  承天门外。

  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旌旗蔽空。

  御道两侧,身着明光灵铠的皇家禁卫军持戟肃立,甲胄森然,兵刃寒光闪耀,
汇成一片钢铁丛林,肃杀之气直冲云霄。更远处,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京城
百姓,人声鼎沸,敬畏与好奇交织。

  百官按品级肃立御道前方:

  首辅徐开:须发如银,身着朱红仙鹤补服一品官袍,手持白玉笏板。他面容
古井无波,眼神深邃如海,周身隐有清正之气流转。

  宗正令姜术里:身着郡王蟒袍,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带温和笑意。

  钦天监监正司徒宏:鹤发童颜,身着绣有星月云纹的深紫道官袍服,手持星
图罗盘,目光沉静。

  其后是六部尚书、侍郎等重臣,皆屏息凝神。

  「呜——嗡——!」

  悠长浑厚的龙角号与低沉雄壮的夔牛战鼓声骤然响起,声震九霄!喧嚣的现
场瞬间死寂!禁卫军手中长戟整齐顿地,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轰鸣:「咚!」

  数只通体青碧的青鸾神鸟清鸣盘旋,洒下点点淡金光雨。

  「秦王殿下驾到!」仪仗导引官洪亮的声音传来。

  玄青「秦」字王旗之下,姜青麟端坐玄甲龙驹,玄青蟒袍流淌光泽,墨玉王
冠星辉内蕴,气度沉凝如山。他身后的亲卫,如同沉默的磐石。

  仪仗行至城门前,在礼官洪亮如钟的唱喏声中停下:「恭迎秦王殿下,凯旋
回京,述职面圣——!」

  以首辅徐开、宗正姜术里为首,全体文武百官,整齐划一,深深揖礼下去,
偌大的承天门前,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姜青麟动了。

  他并未端坐马上受礼,而是优雅而从容地翻身下马。落地无声,动作间带着
一种行云流水般的沉稳气度。这个下马的举动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尊重,瞬间
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稳步向前几步,走到百官队列前方约丈许处停下。晨光落在他年轻俊朗的
脸上,不见丝毫倨傲,唯有一片温润平和的谦逊。他双手虚扶,声音清朗温润,
清晰地传遍全场:

  「诸卿快快请起。青麟何德何能,敢劳诸位大人与京城父老如此盛情相迎?
实在惶恐。」他微微躬身,向百官方向还了一礼,姿态优雅自然,尽显皇家子弟
的教养。

  直起身,他的目光首先落在首辅徐开身上,脸上带着诚挚的敬意:「徐阁老,
多年不见,您老精神矍铄,实乃我大齐之福。青麟在外,常闻阁老主持中枢,宵
衣旰食,为国操劳,心中感佩万分。」语气真诚,毫无作伪。

  徐开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持笏还礼:「殿下过誉
了。老臣愧不敢当。殿下为国奔波,劳苦功高,平安归来,臣等与陛下,皆不胜
欣喜。」

  姜青麟微笑颔首,目光转向宗正姜术里,笑容中多了几分亲近:「叔祖,您
身体康健,风采更胜往昔,青麟见了,心中甚是宽慰。」一句「叔祖」,既显宗
室情谊,又不失礼数。

  姜术里脸上的笑容更盛,带着长辈的慈和:「好,好!青麟长大了,更显沉
稳气度。回来就好,陛下可是日日盼着你呢!」

  接着,姜青麟的目光扫过司徒宏及几位重臣尚书,并未一一寒暄,而是再次
微微抱拳,朗声道:「司徒监正,诸位大人,青麟此番回京,路途虽遥,然见国
泰民安,百官各司其职,心中甚安。此番述职,还望日后能与诸公同心戮力,共
佐圣君,护我大齐江山永固,黎民安康。」这番话,既表达了对百官的肯定,也
含蓄地表明了自己身为亲王、为国分忧的立场,格局开阔,不卑不亢。

  他温润如玉的笑容、谦和有礼的举止、真诚得体的言辞,与他身上那玄青蟒
袍、墨玉王冠所代表的尊贵身份,以及那隐隐散发出的、令人心折的王者气度,
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极具魅力的融合。既消解了部分因他年轻和威势而产生的距
离感,又丝毫不减其亲王之尊。

  百官闻言,无论心中作何想,面上皆露出受用之色,纷纷再次躬身:「殿下
仁德!臣等敢不效死!」

  简短而必要的礼仪性交流结束。礼官适时高声道:「请殿下入城!」

  姜青麟再次向百官及远处百姓方向拱手致意,这才转身,动作利落地重新翻
身上马。就在他坐稳马鞍、目光投向那巍峨皇城深处的瞬间,那温润平和的气质
仿佛水汽般收敛,一股深沉内敛、掌控一切的亲王威仪再度自然流露。他轻轻一
抖缰绳,玄甲龙驹迈开沉稳的步伐。亲卫簇拥,王旗招展,沿着宽阔的御道,向
着皇宫缓缓行去。

  百官再次躬身相送,自动分开通路,目光复杂地追随着那道玄青身影。直到
仪仗消失在御道尽头,那无形的压力才散去。低低的议论声轰然响起,充满了对
这位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气度温润却又威仪天成的年轻亲王的惊叹与重新
评估。朝堂的格局,似乎在这一刻,已悄然发生了微妙的倾斜。

              第五章 承天定鼎

  阔别整整十二年,当姜青麟策马穿过临淄城那高大巍峨的城门时,眼前的景
象早已不是他五岁离京时模糊记忆中的模样。扑面而来的繁华与喧嚣远超想象。
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招牌幌子迎风招展,行人车马川流不息,摩肩
接踵,处处都散发着帝国心脏蓬勃的活力与浓厚的市井气息。

  沿街那些气派的酒楼茶肆,几乎每一扇临街的窗户都敞开着,挤满了探头张
望的人。无论男女老少,贩夫走卒还是文人雅士,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
锁定在长街中央那唯一的焦点——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身着亲王蟒袍、腰悬佩
剑的姜青麟身上。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眼眸深邃如寒潭映星,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勾勒出近乎完
美的线条,连那耳廓都显得精致无比。这并非匠人所能雕琢的美,而是浑然天成,
超越了性别的界限,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无论身份高低,目光触及,皆不
由得屏息凝神,为其所摄。人们恍惚间仿佛看到,传说中那盘踞于星野之上的赤
龙气运,正凝于这少年亲王一身。

  京城的女儿家向来热情大胆,此刻更是将矜持抛到了九霄云外。娇笑声、呼
唤声此起彼伏,鲜艳的花瓣、饱满的鲜果、绣工精巧的香囊、缀着流苏的丝帕,
如同缤纷的雨点,纷纷扬扬地朝着马背上的姜青麟抛洒而来。维持秩序的士兵们
脸上也带着善意的笑容,这等表达倾慕的风雅盛事,他们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尽
力疏导着激动的人群。

  街道两旁,早已等候多时的百姓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喝彩,声浪一浪高
过一浪。汹涌的人潮推挤着,让警戒的士兵们显得摇摇欲坠。姜青麟端坐马上,
目光扫过眼前这片黑压压的热情海洋,无数张仰望的脸孔,无数双热切的眼睛,
都聚焦在他一人身上。他心中感慨万千,十二年的时光,不仅让这座宏城变得更
加繁华,也让百姓的热情变得如此炽烈。

  「快看!那就是当年奇袭清国粮道、立下大功的秦王殿下!真乃我大齐的麒
麟儿,英姿勃发!」

  「殿下!殿下看这边一眼!」

  「殿下!奴家愿为殿下执鞭坠镫!」更有大胆的女子直接喊出了心声。

  感受着这近乎狂热的拥戴,姜青麟心中对阔别已久的京城,涌起一股复杂的
暖流,既熟悉又带着几分新奇。

  此刻,不远处一座临街酒楼的雅间内,两位头戴素白斗笠、轻纱遮面的女子
正凭窗而立。其中一位侍女模样的少女忍不住轻轻撩起自己面前的纱帘,难掩兴
奋地低呼:「郡主您快瞧!殿下好生受百姓爱戴啊!而且……殿下生得真是…
…比小时候更好看了呢!」

  另一位女子,正是永宁郡主姜湘钰。虽被轻纱遮掩了大半面容,仍能看出几
分不健康的苍白,但那双露出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含着两汪春水。她
并未掀起面纱,只是隔着轻纱,贪婪地凝视着马背上那挺拔如松、意气风发的少
年身影。听到侍女的话,她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温柔
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阿弟……长大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走到哪里都是
最耀眼的那一个。」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御花园里追着纸鸢跑的胖娃娃,闯了祸
躲在她身后的小机灵鬼,生病时守在她床边、笨拙地给她喂药的小小少年……那
些被岁月尘封的温暖画面,此刻因眼前人的归来而变得无比鲜活。

  「走吧,」姜湘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也是近乡情怯
的紧张,「阿弟马上要进皇城了。我们等他面圣完再去见他。十二年了……不知
道他还记不记得……」后面的话轻若蚊蚋,消散在窗外的喧闹中。

  侍女看着自家郡主紧攥着窗棂、微微发白的指节,心中了然,抿嘴笑道:
「郡主放心,殿下定是记得您的!小时候您最疼他了。」

  姜青麟尚不知有多少目光在暗处关注着他,一路在百姓的欢呼簇拥下,终于
抵达了肃穆庄严的皇城。在巍峨的宫门前,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潇洒。早有侍
从上前牵过马匹。他随手将一路上收到的、几乎塞满怀中的那些带着脂粉香气的
香囊丝帕,一股脑儿交给了迎上来的侍卫长,那侍卫长捧着这堆「战利品」,表
情颇有些哭笑不得。姜青麟整了整被挤得微皱的蟒袍,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
被热情点燃的心绪,在禁卫军统领的亲自引领下,步履沉稳地踏入了这座象征着
帝国最高权力的宫阙。

  阔别十二年,终于要见到那位既是九五之尊、又是他血脉相连的皇帝爷爷了!
激动、期待、还有一丝近乡情怯般的紧张在他心中交织。这些年,爷孙俩通过密
折书信往来不断,字里行间全无君臣的森严壁垒,倒像是寻常祖孙间的亲昵絮语,
他甚至敢在信里戏称一声「老头子」。可这次突然被急诏回京,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久别的祖孙团聚,还是……有更重的担子要交给他?他甩开脑中纷杂的念头,
挺直了腰背,目光坚定地朝着举行大朝会的正殿——「承天殿」走去。

  高大的朱红宫门无法掩盖他挺拔如松的身姿,宽阔平整的御道仿佛专为他铺
就,笔直地通向那帝国权力的中心。

  当今的齐天子以勤政著称,登基以来便定下规矩:五日一次小朝会处理日常
政务,九日一次大朝会商议军国要事。

  承天殿,是帝国威仪的最高象征。殿宇恢弘壮丽,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每
年的元日大朝、万邦来朝的盛典、以及最重要的国事礼仪,都在此举行。大朝仪
制极其森严,只有定额的二百八十位最重要的文武官员才有资格位列其中。在齐
国官场,能否踏入承天殿参与大朝,本身就是衡量一个官员地位高低的核心标志。

  姜青麟步履从容,迈过承天殿那象征尊卑界限、足有半人高的朱漆门槛,将
身后的喧嚣彻底隔绝。殿内一片肃静,落针可闻。二百八十道目光,或审视探究,
或好奇观望,或敬畏有加,或复杂难明,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带着巨大的压
力。然而,这无形的压力并未能阻滞他分毫。他目不斜视,昂首阔步,身形挺拔
如标枪,径直穿过长长的御道,片刻间已稳稳地站在了丹陛之下,那片距离龙椅
最近的区域。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殿内弥漫的庄严肃穆,凝望向高踞于龙椅之上的身
影——岁月是最无情的刻刀,在天子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那双曾经锐利如
鹰隼、洞察世事的眼眸,如今虽仍蕴藏着智慧的光芒,却已难掩深沉的疲惫。天
下重担、历代积弊、四方忧患,仿佛千钧重负,尽数压在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如
今却显露出明显老态的君主肩上。太子早逝留下的巨大空洞,更让这位迟暮的帝
王显得格外苍凉。

  「爷爷!」一声饱含着孺慕之情、几乎冲破喉咙的呼唤,骤然打破了承天殿
内死寂的庄严。姜青麟轰然跪倒在地,双膝砸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眼
眶瞬间通红,一层水雾迅速弥漫,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十二年未见…
…孙儿……孙儿好想您!」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殿中文武百官瞬间脸色大变!惊愕、
皱眉、难以置信、彼此交换着复杂眼神……各种情绪在无声中激烈碰撞。整个大
殿的气氛骤然变得诡异而紧绷。

  天家无亲!父子尚且如此,何况爷孙?谁敢在这代表国体尊严的承天正殿之
上,公然以家礼相称?满朝重臣谁人不知,唯有五岁时曾懵懂无知坐过龙椅、被
先帝戏称为「小霸王」的秦王姜青麟,才敢在私下场合唤一声「爷爷」。其余皇
子皇孙,加起来的胆子,怕也不及他一人!

  丹陛之上,传来皇帝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金玉相击,带着不容置疑
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此乃承天正殿!汝当称——『陛下』。」
那声音里,似乎藏着一丝极细微的叹息,但更多的是提醒。

  姜青麟并未依言起身,他倔强地仰着头,泪水终于滑落刚毅的脸颊,声音里
充满了委屈、思念和一种被时光阻隔的陌生感:「孙儿……离京十二载,心中无
时无刻不思念爷爷容颜,可今日再见,却……却恍如隔世,竟觉陌生……边城岁
月,寒暑不知,年岁空长,早已忘了这般煌煌大殿之上该如何执礼——对陛下您,
对列位臣工!爷爷若要教孙儿礼仪,孙儿此刻心潮翻涌,悲喜交加,泣不能言,
只记得幼时蜷在您温暖怀中的感觉……离朝太久,久到孙儿再入此殿,竟……竟
不知该以何身份立于此处?更不知该如何……称您一声『陛下』?」这番话,七
分是真情流露,思念如潮;三分却是顺势而为的机敏,巧妙地将因「久疏礼数」
而「失仪」的行为,转化成了一个叩问身份归属的契机。

  殿中群臣的神色更加变幻莫测。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眉头紧锁,面露不豫;
年轻些的官员则难掩好奇与探究;郡王席位中,尤其以两位皇叔为首,有人脸色
阴沉,眼中闪过惊疑与不甘,心中暗恨:「不是说今日大朝是为商议春闱取士和
北疆军务吗?怎么倒像是专为他一人搭的戏台?!」一股酸涩与强烈的不甘在心
底翻腾。

  姜青麟深深伏下身去,额头几乎触及冰凉的金砖,姿态恭谨谦卑到了极致:
「孙儿……惶恐无措,不敢妄言!」

  龙椅上的皇帝,目光如电,缓缓扫过阶下伏地不起的孙儿,又扫过殿中神色
各异、心怀鬼胎的群臣,最终落在首辅徐开那沉稳的面容上。他不再有任何迟疑,
斩钉截铁的声音如同惊雷,响彻整个承天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
重地凿刻在帝国权力的基石之上:

  「此乃承天正殿!首辅徐开引你至此,文武百官在此见证,朕在此亲迎!今
日大朝,便是为你而开!姜青麟——」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抗拒、
主宰乾坤的威压,「你该是什么身份,自己说!」

  这一问,石破天惊!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
眼,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住丹陛之下那个伏地的身影。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姜青麟的身体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茫然与绝对的恭顺:「孙儿……心乱如麻,实在……不敢言!」

  皇帝的目光变得深邃无比,其中交织着欣慰、决断,以及最终尘埃落定的释
然。他不再等待姜青麟的回答,直接揭晓了最终的答案,那声音如同九天神谕,
宣告着帝国未来的归属,也彻底打破了殿中凝固的死寂:

  「皇太孙!你该自称——『儿臣』!」

  随即,他目光威严地转向侍立在御座旁、早已手捧明黄玉轴圣旨的司礼监掌
印太监周睢,沉声下令:「宣!」

  掌印大太监周睢立刻挺直腰板,上前一步,动作庄重地展开那象征着至高皇
权的玉轴圣旨。他深吸一口气,那特有的、尖细却极具穿透力和仪式感的声音,
清晰地响彻承天殿的每一个角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乾坤定位,储贰所以承祧;宗社系心,元良所以立本。咨尔皇孙青麟,
太祖皇帝之嫡曾孙,秦王姜弘之子。天资粹美,器宇宏深。孝友温恭,禀乎天性;
英明果断,蔚为时英。

  昔在冲龄,已彰岐嶷;长膺藩翰,勋绩懋昭。十三临戎,奇袭清粮,扬威朔
漠,解咸城之危,挫敌酋之锋,功在社稷,勇冠三军。抚循边镇,克绍丕基,忠
勤体国,德泽孚于军民。

  天象垂示,赤龙盘星,此乃天命所钟,国祚绵长之兆。允协舆情,宜膺储副。

  兹俯顺臣民之望,仰承天地之心,特册立皇孙姜青麟为皇太孙,正位东宫,
授以册宝。尔其思创业之维艰,守成之不易。亲贤远佞,讲学崇德。用敬承夫宗
祧,以永绥于邦国。

  另,皇太孙年已及冠,宜谐室家。永宁郡主姜湘钰,毓质名门,温良敦厚,
德容兼备,淑慎性成。念尔二人自幼亲厚,情逾骨肉,天作之合。特赐婚配,允
协良缘。着礼部会同钦天监,敬择吉期,备礼册命,以成嘉礼。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

  「永宁郡主姜湘钰」!

  当这个名字清晰地传入耳中,姜青麟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一
股巨大的、混杂着强烈熟悉感与极度陌生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

  温暖的亲近、强烈的身份错位感、无所适从的茫然、保护欲下的逃避冲动、
以及冰冷的现实枷锁……种种矛盾的情绪激烈交织,让他心乱如麻,如同困兽,
找不到出口。

  诏书宣读完毕,那庄重威严的声音在承天殿高大的穹顶下回荡,余音袅袅。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旋即被无数倒吸冷气的声音打破。

  皇帝金口玉言,一锤定音!齐国的储君之位,东宫之主,就此尘埃落定!

  国本自此稳固,江山社稷有了承继的栋梁。殿中的皇子郡王、宗室勋贵,纵
有千般心思、万般不甘——尤其是那两位郡王皇叔,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
中震惊、嫉妒、怨毒之色交织,却又不敢有丝毫表露——此刻也只能将所有的野
望与不甘深深埋藏于心底。

  姜青麟——此刻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深深叩首,额头重重地抵在那象
征帝国根基的冰凉金砖上。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沉重,仿佛在对抗着内
心的惊涛骇浪。他死死抿着唇,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儿臣姜青麟……叩谢陛下天恩!」

  低垂的眼睑下,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重
逢阿姐的喜悦被巨大的身份错位感彻底淹没。

  皇帝看着丹陛之下叩首的孙儿,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释
然交织的光芒。赤龙盘星,潜龙腾渊……麟儿,这万里江山,千斤重担,爷爷
……交给你了。他深知这安排对孙儿心灵的冲击,但为了江山稳固,为了东宫安
宁,这或许是最稳妥的选择。只愿时间,能抚平这最初的错愕与不适。

              第六章 帝王心术

  冗长而喧嚣的朝会终于落下帷幕。姜青麟端坐于皇太孙的尊位之上,耳中灌
满了文武百官奏事时如同市井叫卖般的嘈杂声响。他的心思却早已飘远:被册立
为皇太孙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赐婚的旨意又如同投入心湖的另一块巨石。阿姐
姜湘钰……这个称谓在心底滚过,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暖意,却也伴随着更深沉
的迷茫与无措。还有杨州那些牵动心弦的身影——周敏的灵动、叶倩……那个月
下清冷如竹的女子。她们若知晓这桩御赐婚姻,会是何反应?还有那位性情清冷
的姑姑……思及此,姜青麟只觉得头皮隐隐发麻。

  在纷乱的人声与各色目光恭喜、沉默、探究中,朝会终于结束。皇帝姜荣乾
独独留下了他。

  姜青麟跟随引路太监,穿过重重宫阙,踏入皇帝日常起居的偏殿暖阁。暖阁
内熏香袅袅,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姜荣乾并未端坐主位,而是斜倚在一张铺着厚
厚锦垫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如意。见姜青麟进来,他布满皱纹的
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拍了拍身侧的软榻:「麟儿,来,坐到爷爷身边来。」

  姜青麟依言上前,躬身行了一礼,才在祖父身侧小心坐下。姜荣乾仔细端详
着孙子俊美无俦却难掩一丝疲惫的侧脸,眼中感慨万千:「臭小子,一晃眼都长
这么大了。这模样,比你爹当年还要俊上几分。十二年……真是光阴似箭,快马
加鞭也追不上啊。」他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和浓浓的追忆。

  姜青麟轻轻握住祖父那只布满老年斑、骨节嶙峋的手,入手只觉冰凉而瘦削。
他心中一酸,低声道:「爷爷,这些年不见,您清减了许多。国事虽重,还请您
千万保重龙体。」

  姜荣乾哈哈一笑,笑声中气不足,却带着豁达:「老了,胃口自然不如从前。
放心,朕这把老骨头,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架,总得看着你把这副担子挑稳当了
才行。」他笑罢,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直直看向姜青麟:「今
日在朝堂之上,可看出些什么端倪?」

  姜青麟迎上祖父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沉声道:「孙儿留意到,昭德皇叔
……今日并未列席大朝。」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凝重了几分。姜荣乾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目光投向窗外
萧瑟的庭院,沉默良久。殿内只剩下铜漏滴水的轻响,一声声敲在人心上。过了
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压抑的怒火:

  「桂州案发,朕第一时间便命人严密看管你那三位皇叔。靖安、康定二人尚
无异动,唯有昭德……他按捺不住,露出了马脚。朕一边命人将其控制,一边静
待桂州锦衣卫常弘的密报。果然……」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密报一到,铁证如山!他不仅勾结清
国,暗中蓄养死士,图谋不轨……这些,朕念在骨肉至亲,尚可忍他三分!但!」
姜荣乾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如意,指节发白,胸膛剧烈起伏,「他竟敢勾结万蛊
窟邪修,以噬灵蛊残害朕的子民,炼制邪丹!更……更以此等阴毒手段,暗算了
你的伯父与父王!朕的恒儿、弘儿啊……」说到最后,老皇帝的声音已然哽咽,
眼中浑浊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那不仅仅是帝王之怒,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
切骨之痛!

  「砰!」姜青麟一拳重重砸在身下的软榻上,双目赤红,牙关紧咬,喉咙里
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他怎敢?!」父王缠绵病榻、痛苦离世的画面瞬间
撕裂了他的心防。原来根源在此!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

  看着孙子痛苦扭曲的面容,姜荣乾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
疲惫而沙哑:「朕……已命人将他拘至宗人府。赐他……三尺白绫,留个全尸。」
他顿了顿,观察着姜青麟的反应,果然看到孙子眼中闪过不甘和愤怒,显然觉得
太过便宜了那逆子。姜荣乾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补充道:「朕已下旨,将
其满门削爵,贬为庶人。对外宣称其勾结邪教、通敌叛国,罪证确凿,畏罪自缢。
皇家……不能再出这等骨肉相残、贻笑天下的丑闻了。麟儿,你……可怨爷爷如
此处置?」他的目光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姜青麟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痛恨,却已多了几分
理解现实的沉痛。他缓缓摇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孙儿明白。皇家体面,
社稷安稳,重于私仇。只是……只是父王与伯父,英年惨死,此恨难消!」他紧
握的拳头微微颤抖。

  「唉……」姜荣乾长长叹息一声,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悲愤都吐尽。他拍了
拍孙子的手背,转换了话题,语气缓和下来:「好了,此事暂且揭过。麟儿,可
知朕为何执意将湘钰那丫头指婚给你?」

  姜青麟心中已有猜测,但仍摇了摇头,想听听祖父更深的考量。

  姜荣乾的目光变得深远而复杂:「你被册立为皇太孙,根基尚浅。泸州十二
年,远离中枢,朝中人脉几近于无。你老师韩子旭虽已入政事堂,位高权重,但
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他顿了顿,看向姜青麟,眼中带着深沉的期许,「湘钰,
是你伯父嫡亲的侄女,从小在太子府长大,深受前太子旧臣敬重。她性情温婉,
与你更是自幼亲厚。娶了她,便是将前太子一系那些真正忠于社稷、感念旧恩的
臣子,名正言顺地纳入你的羽翼之下。这些人,将是你在朝堂立足、推行新政的
重要臂助。此其一。」

  「其二,」姜荣乾的语气柔和下来,带着一丝长辈的温情,「湘钰那丫头,
待你之心,朕看在眼里。这十二年,她虽体弱,却时常入宫问安,言语间……总
是不经意地打探你的消息。『麟弟在泸州可好?』『听说麟弟又打了胜仗?』
……她那份藏在心底的关切和……倾慕,瞒不过朕这双老眼。朕为你选她,既是
国事所需,亦是……遂了你们二人自幼的情分。」他嘴角难得地勾起一抹揶揄的
笑意,「那丫头若知道朕这么说她,怕是要羞得不敢见人了。」

  姜青麟闻言,心中百感交集。政治联姻的冰冷算计,被祖父点破的、阿姐那
份深藏的情意所温暖。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姜湘钰苍白却温柔的笑靥,那
份自幼的依赖与亲近感涌上心头,冲淡了些许对「姐弟」变「夫妻」的迷茫与不
适。他低声道:「爷爷为孙儿筹谋深远,费尽苦心。孙儿……感激不尽。阿姐那
边……孙儿定会好好待她。」

  「嗯。」姜荣乾满意地点点头,话锋再次转向治国,「这段时日,你从泸州
一路行来,游扬州,过青云岛,沿途所见,我大齐子民……生计如何?可有什么
感触?」

  姜青麟收敛心神,认真回想一路见闻,斟酌道:「沿途所见,大多州府还算
承平,百姓勉力营生。然……亦有蠹虫暗藏。孙儿在桂州、扬州,都曾亲见贪官
污吏横行乡里,豪强劣绅盘剥百姓之恶行。吏治不清,民生难安。」

  姜荣乾目光如炬,追问道:「那依你看,今日朝堂之上衮衮诸公,谁忠谁奸?
谁清谁贪?」

  姜青麟苦笑摇头,坦然道:「孙儿初回朝堂,仅凭一面之观,岂敢妄断忠奸?
人心隔肚皮,需得日久见真章。」

  「说得好!」姜荣乾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帝王坐拥四海,大权独揽,然一
人精力终有穷尽。治理天下,必赖群臣。但,麟儿,你以为,该用何等样人?贤
臣?能臣?还是……忠臣?」

  姜青麟沉思片刻,谨慎答道:「自是德才兼备之贤臣、忠臣为佳。」

  姜荣乾却缓缓摇头,嘴角露出一抹洞察世事的讽笑:「贤臣?奸臣?何其难
辨!史书工笔,忠奸之分,往往只在帝王一念之间,更在史官之笔锋!那些青史
留名的『奸佞』,其初入仕途时,未必不是意气风发、欲做一番事业的『好人』。
然,帝王若昏聩奢靡,上行下效,则满朝皆可成『奸佞』;帝王若励精图治,明
察秋毫,『奸佞』亦难立足。说到底,朝堂风气之清浊,根源在庙堂之高,在君
王一人!」他声音转厉,带着帝王的威严,「骄奢淫逸之风,往往起自宫阙,蔓
延朝野!此乃帝王之大忌!」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语重心长:「再者,朝堂之上,真正大奸大恶、或大
忠大贤者,终是少数。更多的是如墙头之草、随波逐流的『庸常之辈』。这些人,
心思活络,趋利避害。如何统御这些『不好不坏』之人,使其不敢为恶,勉力向
善,甚至能为你所用?这就看帝王的手段与『德』行了。帝王之『德』,非妇人
之仁,乃是爱民如子之心,是待臣以礼、赏罚分明的公正,是海纳百川的胸襟!
有此『德』行,方能凝聚人心。」

  姜青麟听得心神震动,祖父这番「帝王心术」的剖析,直指本质,远非书本
上那些空洞教条可比。他恭敬垂首:「孙儿受教了。」

  姜荣乾微微颔首,继续点拨:「朝中这些官员,从地方小吏一步步爬到中枢,
哪个不是成了精的『老油条』?你要驾驭他们,光有『德』不够,更需『道』与
『术』!『道』是根本,是方向;『术』是手段,是方法。『德』能服人,『术』
能驭人。为君者,既要有开疆拓土、大刀阔斧的魄力之才,亦要有守成持重、兢
兢业业的稳重之才;既要有忠心耿耿、可托付重任的股肱之才,也要有能在危难
之际力挽狂澜的救时之才!识人、用人、驭人,是帝王毕生的功课。」

  他看着姜青麟眼中闪烁的明悟光芒,问道:「你可明白?」

  「孙儿谨记于心!」姜青麟郑重应道。

  姜荣乾似乎谈兴颇浓,又抛出一个问题:「若他日你承继大统,于这朝局国
策,可有什么新的想法?」他本是随口一问,但想起摊丁入亩这等利国利民的新
政正是眼前这孙儿所提,不由得也提起了几分认真。

  姜青麟略作沉吟,知道这是祖父考校,便整理思绪,缓缓道:「孙儿确有些
浅见。其一,中枢决策。可设一『机要房』,遴选绝对亲信、精干之臣入值,专
责处理紧急军务、机密政务,直承圣意,口谕传令,不留文字痕迹。人员轮换,
不设常职,以防结党。现有政事堂,则专司日常行政、财政、司法等常务,保留
票拟之权,然最终批红,当由圣躬独断。」

  姜荣乾手指轻轻敲击着玉如意,若有所思:「机要房…专责急务秘事,直承
于上…政事堂主理常务…嗯,分权制衡,提高枢密,不错。继续说。」

  「其二,地方军政分权。布政使司专责民政、赋税、教化,剥离其辖制卫所
之权。另设『都督府』,划分如『北疆』、『东南』、『西南』等几大军镇,专
责军事防务。都督府主将定期轮换驻地,严防其久任一地,坐拥重兵,尾大不掉。」
姜青麟继续道。

  「其三,监察强化。都察院除明察之外,广遣『巡按御史』,微服暗访,密
查地方官吏贪腐、民生疾苦、冤狱等情弊,所得密奏,直呈御前,不经任何衙门。」

  「其四,土地。继续推行『摊丁入亩』,此为根本。同时,对宦官、勋贵、
贪墨官员所兼并之田产,择其罪证确凿者,予以抄没,分予无地少地之贫农。允
许土地买卖,但需课以重税,土地越多,税率越高,以抑兼并。」

  「其五,工商。逐步废除束缚工匠之『匠户』旧制,允其自由营生,鼓励民
间百工技艺。于沿海、边关要地设『榷场司』,专营盐铁茶马及对外海贸之利,
其利归国库。对内则鼓励商帮行会,公平竞争,繁荣市井。」

  「其六,钱法。熔铸成色、重量统一之新银元,逐步取代杂乱银两、铜钱,
利商便民,亦利税收。」

  姜青麟一口气说完,心中也有些忐忑。这些想法糅合了他两世见闻,有些过
于超前,不知祖父能否接受。

  姜荣乾听完,并未立刻点评,而是闭目沉思良久。暖阁内再次陷入寂静。许
久,他才睁开眼,眼中精光闪烁,抚掌叹道:「好!好!好!虽有些设想尚显稚
嫩,施行之细节、轻重缓急需仔细斟酌,然此等格局眼光,心系民生军国,已远
超朕之预期!尤其是机要房、军政分权、累进抑兼并、统一钱法数条,深得朕心!」
他看向姜青麟的目光充满了欣慰与激赏。

  得到祖父肯定,姜青麟心中稍定。

  姜荣乾收敛笑容,神色转为严肃,语重心长地告诫:「麟儿,记住,无论你
将来有何等宏图伟略,推行新政,务必慎之又慎!如同『摊丁入亩』,已触动无
数权贵豪强之利,阻力之大,超乎想象。有些新政,需水到渠成,待你根基稳固、
威望足够时方可雷霆推行;有些则需和风细雨,潜移默化。切不可操之过急,反
遭其噬!」

  他顿了一顿,目光变得深邃:「说到摊丁入亩,周睢此人……朕当初将程喜
撤下,除了新政考量,亦因此人。周睢,是条好用的恶犬。他善于揣摩上意,手
段酷烈,替朕做了不少得罪人的『脏活』。如今他权势日盛,行事也愈发跋扈无
忌,渐成酷吏。此人……朕是特意留给你的。」

  姜青麟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祖父的深意:「爷爷的意思是……待孙儿登基
后,若权贵反扑过甚,或需平息众怒之时,便可……将此酷吏推出,明正典刑,
以谢天下?」这是一招典型的帝王弃子之术。

  「不错!」姜荣乾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精光,「此獠恶名已彰,正是绝佳的
替罪羊。用他的脑袋,既能安抚怨气,又不损新君仁德之名。该如何用,何时用,
你自己把握分寸。」

  「孙儿明白,定会妥善处置。」姜青麟沉声应道。心中对帝王心术的冷酷与
算计,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姜荣乾看着孙子沉稳的模样,疲惫地挥了挥手:「好了,今日就说到这儿吧。
朕有些乏了。你也该去秦王府安置了。赐婚的旨意,想必已传至东宫……和你姐
姐那里了。」他特意在「姐姐」二字上微微一顿,目光带着一丝促狭和深意,
「去见见她吧,莫让她……等得心焦。大婚之前,你就暂住秦王府。待礼成之后,
再搬入东宫不迟。」

  「是,孙儿告退。」姜青麟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退出暖阁时,他脑
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姜湘钰的身影,那份即将面对「阿姐」成为「未婚妻」
的复杂心绪,混合着对祖父深沉谋略的感慨,让他步履间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
的沉重。深秋的风穿过宫廊,带着刺骨的寒意。

              第七章 咫尺天涯

  姜青麟走出雕梁画栋的偏殿暖阁,让一位公公引路往东宫而去。

  风雪飘曳中,尚未至门口,便见两道披着雪白狐裘的身影执着伞立于殿外。
记忆中阿姐的容貌从一个圆脸小姑娘渐渐变化:如今已是一副清绝出尘的骨相,
肌肤薄透如雪,泛着久病初愈的莹润苍白。小巧的鹅蛋脸,下颌线条柔和,衬得
脖颈纤秀修长。最难忘是那双眉眼:淡眉如轻烟笼山,天然带一丝若有若无的蹙
意;眼波流转似秋水盈眸,清澈却深不见底,目光轻掠如受惊蝶翼,透着疏离与
洞察。鼻梁挺秀,唇瓣是极淡的粉,薄而精致,常抿出一丝倔强。整个人气韵清
冷孤高,如枝头一瓣将融未融、莹透易碎的薄雪。

  大病初愈的清减未夺去她骨肉匀停的韵致,反添几分脆弱。肩若削成,腰肢
纤细却暗蕴饱满,行走时罗衣轻束,勾勒出柔婉起伏的曲线。身姿依旧挺拔,自
有一股强撑的孤高。步履轻缓微滞,无声透着久病的倦意。如同一缕凝而未散的
诗魂,清光流转于虚弱之躯,仿佛风雪稍骤便会消散。

  姜青麟渐行渐近,姜湘钰轻轻摆手,示意侍女退下。没有言语,她眼眸含情,
唇边漾起温柔笑意,宛如幽谷中悄然绽放的百合,就这样静静凝望着他:「阿弟,
长大了呢。」

  一股暖流瞬间涌上心头,姜青麟快步上前,将眼前清瘦得令人心疼的女子紧
紧拥入怀中。怀中身躯微微颤抖着,却同样用力回抱。感受到那份几乎不盈一握
的脆弱,他喉头哽咽,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阿姐。」

  姐弟二人依偎片刻,姜湘钰才轻轻直起身,纤细冰凉的手指抚过姜青麟的脸
颊,指尖轻柔拭去他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湿意。姜青麟心中疼惜更甚,他紧紧握
住姜湘钰微凉的手:「阿姐,爷爷的旨意……你知晓了吗?」

  姜湘钰臻首轻点,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眼中是纯粹的喜悦:「知道了
呢。我很开心,能和阿弟永远在一起了。」她拉着姜青麟的手,转身往殿内行去,
步履轻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亲近:「阿弟,我带你去见娘亲。她小时候还抱过你
呢,可还记得?」

  姜青麟努力回想,脑海中只有一片模糊的影像,依稀记得那位伯母气质清冷
疏离,再无更多细节:「时日太久,记不太清了,阿姐。」

  姜湘钰闻言,笑意更深,带着几分羞涩的认真纠正道:「以后,你要跟我一
样,唤她『娘亲』了。」她顿了顿,关切地问:「一路奔波,定是饿了吧?娘亲
已备好了膳,随我来。」

  姜青麟点头应下,任由姜湘钰牵着手,穿过几重回廊,步入一间温暖馨香的
暖阁。暖阁中央的紫檀木食案上,已摆满了精致菜肴。姜青麟的目光下意识地投
向主位——确是一顿

  端坐其上的女子,正微微俯身,执着一柄青玉长柄汤勺,专注地将瓦罐中热
气腾腾的汤羹舀入面前的白瓷碗中。她身着一袭华贵的大红色宫装,衣料是流光
溢彩的云锦,其上以金线银丝绣着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在暖阁的灯火下流转着
低调而奢华的光泽。宫装剪裁极为合体,完美勾勒出她窈窕玲珑的曲线:肩若削
成,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胸前饱满的弧度在端庄的立领下若隐若现,更显其高贵
典雅。宽大的袖摆和曳地的裙裾随着她专注的动作微微垂落,透着一股不容亵渎
的皇家气度。乌黑如缎的长发梳成精致的宫髻,簪着几支素雅的玉簪,愈发衬得
她脖颈纤秀修长,肌肤胜雪。

  她听到脚步声,并未抬头,只是温声问道:「钰儿,可把麟儿带来了?」声
音清泠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娘亲,我把阿弟带来了!」姜湘钰欢快应道,拉着姜青麟上前。

  那女子闻声抬头,目光先是落在女儿身上,随即自然地移向姜青麟。就在看
清他面容的刹那——

  「哐当!」

  青玉勺柄脱手坠落,砸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

  时间仿佛在赢莹眼中凝固了。那张镌刻在灵魂深处、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中描
摹的俊朗面容,此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无比真实地出现在眼前!不再是秘境木
屋中那个粗布衣衫的「相公」,而是身着亲王蟒袍、气度尊贵的皇太孙,是她女
儿即将下嫁的夫婿!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那个在心底盘旋了千百次、带着无尽思念与酸楚的称呼,几乎要冲破喉咙——
「相公!」

  「娘亲?」姜湘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看着母亲瞬间失神、血色尽褪
的脸庞,疑惑地唤道,「你怎么了?」

  赢莹猛地回神,强烈的羞耻与慌乱如同冰水浇头。她迅速垂下眼睑,掩饰住
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指尖死死掐进掌心,用尽全力才让声音听起来不至于太过
颤抖:「没……没什么。只是……只是十多年未见麟……麟儿,一时……一时竟
认不出了。变化……太大了。」她语速极快,带着明显的慌乱,俯身想去拾那碎
裂的勺柄,指尖却抖得厉害。

  姜湘钰松了口气,展颜笑道:「原来是这样。阿弟现在的模样,确实和小时
候那个胖乎乎的小团子大不一样了,俊朗得很呢!」她语气中带着自豪。

  姜青麟的脸色亦是极其怪异。心中如翻江倒海: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不惜一
切想要寻回的「莹儿」,竟是他未来的岳母?是阿姐的亲生母亲?命运开的玩笑
未免太过残酷!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赢莹。重逢
的喜悦尚未升起,便被这错乱的身份狠狠碾碎,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荒谬感和一
丝难以言喻的刺痛。一个更深的疑问随之浮起:若她是钰儿的生母,那当初秘境
中的落红……?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强行压下,现在绝非探究之时。

  姜湘钰并未察觉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她拉着姜青麟在食案旁坐下,自己则
坐在他对面。她拿起赢莹面前那只盛满汤的瓷碗,体贴地放到姜青麟面前,巧笑
倩兮:「阿弟,饿坏了吧?先喝碗热汤暖暖身子,这是娘亲特意为你熬的。」

  赢莹此刻心中五味杂陈,如同打翻了调料铺子。重逢的悸动、身份的枷锁、
伦理的禁忌、对女儿未来的忧虑,还有那深埋心底、此刻却被残酷现实刺痛的隐
秘情愫,疯狂地交织撕扯。她不敢再看姜青麟,只能无意识地用力绞着膝上衣袍
的丝质面料,仿佛要将那繁复的缠枝莲纹揉碎。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视线不经
意扫过姜青麟放在案上的左手腕——

  空空如也!

  那抹鲜艳的、寄托着她所有情思与祈愿的红色同心结手绳呢?!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秘境
诀别时那深入骨髓的痛楚与绝望,连同这「信物」被丢弃的猜测,化作尖锐的酸
涩直冲眼底。他竟然……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不愿保留了吗?难言的委屈和失落
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绞着衣袍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姜青麟敏锐地捕捉到了赢莹投来的目光,以及那目光中瞬间涌起的、几乎要
凝成水光的哀伤与质问。他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那双曾盛满柔情蜜意、此刻
只剩下破碎的痛楚。他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张口解释,却猛然意识到场合。只
能用眼神传递一丝安抚和深藏的无奈,目光温润,带着无声的歉意:不是你想的
那样。

  赢莹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心头那尖锐的痛楚稍稍平复,却依旧沉重。她慌
忙别开脸,不敢再看,仿佛那眼神会灼伤她。只是心底那份被「遗弃」的难过,
终究淡去了一丝,化作了更深的迷茫。

  「莹……」姜青麟下意识地想唤出那个在心底默念了千百次的名字,第一个
音节几乎冲口而出!他猛地顿住,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喉结剧烈滚动了
一下,额角渗出细微的冷汗。短暂的死寂后,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
察觉的滞涩:「伯……伯母。」这个称呼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比别扭,如同
在心上划了一刀。

  赢莹听到这声疏离的「伯母」,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
刺中。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失落瞬间淹没了她。藏在袖中的手,将那上好的云
锦料子攥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布料撕裂。她垂下头,长长的睫
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姜湘钰浑然未觉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暗流,听到姜青麟的称呼,她噗嗤一笑,
脸蛋微红,带着少女的娇嗔纠正道:「阿弟,如今爷爷已经将我赐婚给你啦!」
她眼中闪着期待的光,「以后可不能叫伯母了,要改口叫『娘亲』才对!」

  此言一出,赢莹如遭雷击!攥着衣袖的手指猛地一收!

  「嘶啦——」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裂帛声,从她袖中隐秘处传来。那华贵的云锦终是承受不
住她内心的剧烈撕扯,被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赢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随即
又涌上更深的红晕,羞窘、慌乱、无措……种种情绪让她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地。
她该如何面对女儿?又该如何面对这个即将成为她女婿的、曾经的……爱人?

  姜青麟握着筷子的手也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抬眼看向赢莹,正对上她因
羞窘而躲闪、几乎要埋进胸口的目光。那眼神中的无助和哀求,像一根针扎进他
心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般滋味,眼神复杂难辨,声音带着一种近乎
凝滞的沉重,缓缓吐出那两个字:

  「……娘……亲。」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赢莹浑身一颤,脸上红晕瞬间蔓延至耳根
脖颈。她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慌
乱:「先……先用膳吧!菜……菜都要凉透了!」她几乎是抢着说完,不敢再看
任何人一眼,重新坐下后,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碗碟中的一点花纹,仿佛那是唯一
的救命稻草。

  一顿本该温馨的接风晚膳,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怪异到极致的气氛中艰难
进行。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如同嚼蜡。姜湘钰虽觉母亲今日格外沉默拘谨,阿弟
也有些心不在焉,但只当是久别重逢的些许生疏,依旧努力地寻找话题,试图活
跃气氛。

  终于,残羹撤下。姜湘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转向姜青麟,脸上带着温柔的
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意:「阿弟,天色已晚,宫门也快下钥了。你今晚就宿
在东宫吧,明日再回秦王府安置。」话一出口,她似乎意识到留未婚夫婿过夜于
礼不合,脸颊更红,连忙补充道:「东宫空置的殿阁很多,我已让人收拾了清静
雅致的『临竹轩』,你今晚便歇在那里可好?」

  姜青麟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的赢莹:「我都听阿姐安排。」

  赢莹感受到他的目光,如同被火燎到,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
绣墩也浑然不觉。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几乎是抢着说道:「钰儿,
你……你安排妥当便好。娘……娘有些乏了,先回去歇息。」话音未落,她已转
身,步履匆匆,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惶,身影迅速消失在暖阁通往内室的珠帘
之后,只留下珠玉碰撞的清脆余响在寂静中回荡。

  姜湘钰看着母亲反常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被能与阿弟独
处的喜悦冲淡。她朝姜青麟嫣然一笑,带着少女的雀跃:「阿弟,跟我来,我送
你去临竹轩。」说着,便引着他朝殿外走去。

  深宫寂寂,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姜青麟跟在姜湘钰身后,步履沉重。阿姐温
柔的话语在耳边,心中翻腾的却是珠帘后那个仓惶逃离的身影,以及手腕上那消
失的红绳所带来的、挥之不去的沉重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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